词迳 清 孙麟趾
词迳 清·孙麟趾 撰 陈凝远 校
●梦窗足医滑易
梦窗足医滑易之病,不善学之,便流于晦。余谓词中这有梦窗,如诗中之有长吉。篇篇长吉,阅者易厌。篇篇梦窗,亦难悦目。
●择调
作词须择调,如满江红、沁园春、水调歌头、西江月等调,必不可染指,以其音调粗率板滞,必不细腻活脱也。
●择韵
作词尤须择韵,如一调应十二个字作韵脚者,须有十三四字方可择用。若仅有十一个字可用,必至一韵牵强。词中一字未妥,通体且为之减色,况押韵不妥乎。是以作词先贵择韵。
●词韵指南
词韵向无定本,惟沈云矜韵最妥,然失之太拘。且于通用兼收之处,未经宣说明白。余有词韵指南,传宋人不传之秘,将梓行以公同好。
●填词须注明从某人体
词有名同,句之长短不同者,填者须注明从某人体。
●词之高妙在气味
学问到至高之境,无可言说。词之高妙在气味,不在字句也。能审其气味者,其唯储丽东乎。
●词忌牛鬼蛇神
牛鬼蛇神,诗中不忌,词则大忌。运用典故须活泼。
●词自有界限
近人作词,尚端庄者如诗,尚流利者如曲。不知词自有界限,越其界限,即非词。蔗乡云:无才固不可作词,然逞才作词,词亦不佳。须敛才炼意,而以句调运之。词中四字对句,最要凝炼。如史梅溪云:“做冷欺花,将烟困柳。”只八个字,已将春雨画出。七字对贵流走。如梦窗倦寻芳云:“珠珞香消空念往,纱窗人老羞相见。”令人读去,忘其为对乃妙。
●词之节奏
阅词者不独赏其词意,尤须审其节奏。节奏与词意俱佳,是为上品。
●拗句不可易
余尝取古人之拗句诵之,始上口似拗,久之觉非常拗不可。盖阴阳清浊之间,自有一定之理,妄易之,则於音律不顺矣。
●词宜清脆涩
包慎伯明府云:感人之速莫如声,故词别名倚声。倚声得者又有三:曰清、曰脆、曰涩。不脆则声不成,脆矣而不清则腻,脆矣清矣而不涩则浮。
●作词十六字诀
作词十六要诀:清、轻、新、雅、灵、脆、婉、转、留、托、澹、空、皱、韵、超、浑。
天之气清,人之品格高者,出笔必清。五采陆离,不知命意所在者,气未清也。清则眉目显,如水之鉴物无遁影,故贵清。
重则板,轻则圆。重则滞,轻则活。万钧之鼎,随手移去,岂不大妙。
陈言满纸,人云亦云,有何趣味。若目中未曾见者,忽焉睹之,则不觉拍案起舞矣,故贵新。
座中多市井之夫,语言面目,接之欲呕,以其欠雅也。街谈巷语,入文人之笔,便成绝妙文章。一句不雅,一字不雅,皆足以累词,故贵雅。
惟灵能变,惟灵能通。反是则笨、则木,故贵灵。
莺语花间,动人听者,以其脆也。音如败鼓,人欲掩耳矣。故贵脆。
恐其平直,以曲折出之,谓之婉。如清真低声问数句,深得婉字之妙。
路已尽而复开出之,谓之转。如“谁得似长亭树,树若有情时,不会得青青如此”,“当时送行,共约雁归时。人赋归欤。雁归也,问人妇如雁也无”,“甚近来翻致无书。书纵远,如何梦也都无”,皆用转笔,以见其妙者也。
何谓留,意欲畅达,词不能住,有一泻无馀之病。贵能留住,如悬厓勒马,用于收处最宜。
何谓托,泥煞本题,词家最忌。托开说去,便不窘迫,即纵送之法也。
花之淡者其香清,友之淡者其情厚。耐人寻绎,正在于此,故贵淡。
天以空而高,水以空而明,性以空而悟。空则超,实则滞。
石以皱为贵,词亦然。能皱必无滑易之病,梦窗最善此。
韵即态也,美人之行动,能令人销魂者,以其韵致胜也。作词能摄取古人神韵必传矣。
识见低,则出句不超。超者出乎寻常意计之外,白石多清超之句,宜学之。何谓浑,如“泪眼问花花不语。乱红飞过秋千去”,“江上柳如烟。雁飞残月天”,“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”,皆以浑厚见长者也。词至浑,功候十分矣。
●词须累改
词成录出,粘于壁,隔一二日读之,不妥处自见。改去仍录出粘于壁,隔一二日再读之,不妥处又见。又改之如是数次,浅者深之,直者曲之,松者炼之,实者空之。然後录呈精于此者,求其评定,审其弃取之所由,便知五百年後,此作之传不传矣。
●词须浅明
深而晦,不如浅而明也。惟有浅处,乃见深处之妙。譬如画家有密处,必有疏处。能深入不能显出,则晦。能流利不能蕴藉,则滑。能尖新不能浑成,则纤。能刻画不能超脱,则滞。一句一转,忽离忽合,使阅者眼光摇晃不定,技乃神矣。
●用意与出句
用意须出人意外,出句如在人口头。便是佳作。
●词分门户
高澹婉约,艳丽苍莽,各分门户。欲高澹学太白、白石。欲婉约学清真、玉田。欲艳丽学飞卿、梦窗。欲苍莽学蘋洲、花外。至于融情入景,因此起兴,千变万化,则由于神悟,非言语所能传也。
[词迳一卷,江山刘履芬藏本。内有脱叶。後见陈凝远校本,则见刘本所脱之淡字一条,赫然在目。然後孙氏所谓十六字要诀,乃得窥其全豹,是亦一大快事也。圭璋识。]
●附录·刘履芬跋
长洲孙君月坡,以词名道咸间。客金陵西江最久,刻所著词凡十馀种。余以丙辰丁巳间,遇诸吴门。君年六十馀,虽归里,家无一椽,僦居委巷中。一子妇、一女孙、亲操井臼。君日扶杖游行街巷,卖文易粟,取供朝夕。庚申寇乱,以老病死。晚年尝选所作为零珠、碎玉两编刻之。今余尚存刊本,内有脱叶,末由录补。词迳一卷,尝以寄余京都,仅而获存。取以重刊,亦讲词学家不可少之书也。同治九年仲秋,江山刘履芬。
詞逕 [清] 孫月坡 著
夢窗足醫滑易之病,不善學之,便流于晦。余謂詞中之有夢窗,如詩中之有長吉。篇篇長吉,閱者易厭。篇篇夢窗,亦難悅目。篇篇夢窗,亦難悅目。
作詞須擇調,如〈滿江紅〉、〈沁園春〉、〈水調歌頭〉、〈西江月〉等調,必不可染指,以其音調粗率板滯,必不細膩活脫也。
作詞尤須擇韻,如一調應十二個字作韻腳者,須有十三四字方可擇用。若僅有十一個字可用,必至一韻牽強。詞中一字未妥,通體且為之減色,況押韻不妥乎。是以作詞先貴擇韻。
詞韻向無定本,惟沈去矜韻最妥,然失之太拘。且于通用兼收之處,未經宣說明白。余有《詞韻指南》,傳宋人不傳之祕,將梓行以公同好。
詞有名同,句之長短不同者,填者須註明從某人體。
學問到至高之境,無可言說。詞之高妙在氣味,不在字句也。能審其氣味者,其唯儲麗江乎。
牛鬼蛇神,詩中不忌,詞則大忌。運用典故須活潑。
近人作詞,尚端莊者如詩,尚流利者如曲。不知詞自有界限,越其界限,即非詞。蔗鄉云:無才固不可作詞,然逞才作詞,詞亦不佳。須斂才鍊意,而以句調運之。詞中四字對句,最要凝鍊。如史梅溪云:「做冷欺花,將煙困柳。」只八個字,已將春雨畫出。七字對貴流走。如夢窗〈倦尋芳〉云:「珠珞香消空念往,紗窗人老羞相見。」令人讀去,忘其為對乃妙。
閱詞者不獨賞其詞意,尤須審其節奏。節奏與詞意俱佳,是為上品。
余嘗取古人之拗句誦之,始上口似拗,久之覺非拗不可。蓋陰陽清濁之間,自有一定之理。妄易之,則於音律不順矣。
包慎伯明府云:感人之速莫如聲,故詞別名倚聲。倚聲得者又有三:曰清、曰脆、曰澀。不脆則聲不成,脆矣而不清則膩,脆矣清矣而不澀則浮。
作詞十六要訣:清、輕、新、雅、靈、脆、婉、轉、留、托、澹、空、皺、韻、超、渾。
天之氣清,人之品格高者,出筆必清。五采陸離,不知命意所在者,氣未清也。清則眉目顯,如水之鑑物無遁影,故貴清。
重則板,輕則圓。重則滯,輕則活。萬鈞之鼎,隨手移去,豈不太妙。
陳言滿紙,人云亦云,有何趣味。若目中未曾見者,忽焉睹之,則不覺拍案起舞矣,故貴新。
座中多市井之夫,語言面目,接之欲嘔,以其欠雅也。街談巷語,入文人之筆,便成絕妙文章。一句不雅,一字不雅,一韻不雅,皆足以累詞,故貴雅。
惟靈能變,惟靈能通。?B style='color:black;background-color:#ffff66'>词莿t笨、則木,故貴靈。
鶯語花間,動人聽者,以其脆也。音如敗鼓,人欲掩耳矣。故貴脆。
恐其平直,以曲折出之,謂之婉。如清真低聲問數句,深得婉字之妙。
路已盡而復開出之,謂之轉。如「誰得似長亭樹,樹若有情時,不會得青青如此」,「當時送行,共約雁歸時。人賦歸歟。雁歸也,問人歸如雁也無」,「甚近來翻致無書。書縱遠,如何夢也都無」,皆用轉筆,以見其妙者也。
何謂留,意欲暢達,詞不能住,有一瀉無餘之病。貴能留住,如懸?勒馬,用于收處最宜。
何謂托,泥煞本題,詞家最忌。托開說去,便不窘迫,即縱送之法也。
花之淡者其香清,友之淡者其情厚。耐人尋繹,正在于此,故貴淡。
天以空而高,水以空而明,性以空而悟。空則超,實則滯。
石以皺為貴,詞亦然。能皺必無滑易之病,夢窗最善此。
韻即態也,美人之行動,能令人銷魂者,以其韻致勝也。作詞能攝取古人神韻必傳矣。
識見低,則出句不超。超者,出乎尋常意計之外,白石多清超之句,宜學之。
何謂渾,如「淚眼問花花不語。亂紅飛過鞦韆去」,「江上柳如?。雁飛殘月天」,「西風殘照,漢家陵闕」,皆以渾厚見長者也。詞至渾,功候十分矣。
詞成錄出,粘于壁,隔一二日讀之,不妥處自見。改去仍錄出粘于壁,隔一二日再讀之,不妥處又見。又改之如是數次,淺者深之,直者曲之,鬆者鍊之,實者空之。然後錄呈精于此者,求其評定,審其棄取之所由,便知五百年後,此作之傳不傳矣。
深而晦,不如淺而明也。惟有淺處,乃見深處之妙。譬如畫家有密處,必有疏處。能深入不能顯出,則晦。能流利不能蘊藉,則滑。能尖新不能渾成,則纖。能刻畫不能超脫,則滯。一句一轉,忽離忽合,使閱者眼光搖晃不定,技乃神矣。
用意須出人意外,出句如在人口頭,便是佳作。
高澹婉約,豔麗蒼莽,各分門戶。欲高澹學太白、白石。欲婉約學清真、玉田。欲豔麗學飛卿、夢窗。欲蒼莽學蘋洲、花外。至于融情入景,因此起興,千變萬化,則由于神悟,非言語所能傳也。
《詞逕》一卷,江山劉履芬藏本。內有脫葉。後見陳凝遠校本,則見劉本所脫之淡字一條,赫然在目。然後孫氏所謂十六字要訣,乃是窺其全豹,是亦一大快事也。圭璋識。
附錄
長洲孫君月坡,以詞名道咸間。客金陵西江最久,刻所著詞凡十餘種。余以丙辰丁巳間,遇諸吳門。君年六十餘,雖歸里,家無一椽,僦居委巷中。一子婦、一女孫,親操井臼。君日扶杖遊行街巷,賣文易粟,取供朝夕。庚申寇亂,以老病死。晚年嘗選所作為《零珠》、《碎玉》兩編刻之。今余尚存刊本,內有脫葉,末由錄補。《詞逕》一卷,嘗以寄余京都,僅而獲存。取以重刊,亦講詞學家不可少之書也。同治九年仲秋,江山劉履芬。